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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如记忆般退色,时间延伸到未来,他们也都渐渐地离开,而那些散落一地的是他们曾经灿烂的容颜吗?

光线消失的井池(2)

2009-03-09 11:12 阅读(?)评论(0)
三个人像是行走在被游鱼鳞片光芒所照亮的深海峡谷,缓慢而冗长的旅程,青春的触角爬上四壁。一路都不觉得寂寞,或者悲伤。眼中的感知和内心的触摸,都被烙上了“温柔”的标记。
  是这样美好,而又温暖的青春时光。
  嗯。
  只是偶尔,偶尔的。在季节一个人走在学校下山的路上,看到像火焰一样的赤色云朵烧红天空,大雨将下未下,风将停未停,树木的叶子像雨水一样簌簌地落下来,覆盖沿路走过的脚印。在这样的时刻,她被这些柔软而温暖的景色撼动了情绪,才会微微地觉得,自己会不会和他们两个太熟了点?他们并没有把自己当做女孩子吧?
  只是这样的情绪也是很微弱的,在青春的弦上像风过般撩拨了一下。并没有激起太多的弦音。
  只是仅仅会让季节怀着这种类似忧伤而又愉悦的心情,缓慢地缓慢地,抱着带回家的参考书和试卷夹,走过学校这一条沿路大树参天的道路。
  飞鸟像游鱼般从头顶飞快地穿越深深的树的海洋。
  四季洒下海潮一样的阴影。覆盖上成长的那份发黄的卷宗。
  我们记得的太少。我们忘记得太多。
   个世界上有几件事情会让季节觉得匪夷所思。
  比如突然看到一条恐龙站在斑马线上等着红绿灯过马路。
  比如突然听到日剧里赤西仁说:“嗯,我喜欢的女生,叫做季节,在松山一中念书,她头发黑色,喜欢……”
  再比如,就是毕小浪突然中了魔法一样地喜欢上了隔壁班那个叫做秦钥的女生。
  可是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活生生地在她眼前发生了。
  起初还和颜徊一起嘲笑着他。可是,当她看着毕小浪每天早上很早地等在楼梯转角,只为了和她“偶遇”并相伴走过一段楼梯;当她看着他上课的时候趴在桌上,在草稿本上胡乱地涂着她的名字,弱智一样地无声发笑;当她看着他算着钱包里不多的零花钱,然后从学校福利社买回两罐可乐,上午给她一罐,下午给她一罐,自己也舍不得喝的时候;当她看着他站在篮球馆窗外偷看里面女生上篮球课的时候;当她看到他站在校门口撑着伞,拿着雨衣等待着秦钥放学的时候,季节微微地觉得有点怅然若失。
  就像是黄昏时空荡荡的走廊。水龙头孤单地滴着水。滴着水一般的,怅然若失。
  连季节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感觉莫名其妙。可是,一想到毕小浪终于能正经地喜欢一个女生了,季节心里又会浮起那种温暖的愉悦感。是很奇怪的,没有来由的感觉。
  颜徊似乎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总是看着毕小浪花痴一样地笑着,自己也跟着笑了。
  毕小浪喜欢秦钥是因为她在艺术节上唱了一首歌。毕小浪在台下流了一个下午的口水。
  高三开学的秋天。
  学校很难得地同意了让高三年组参加全校组织的秋游。毕小浪兴奋了整整三天,因为秦钥同意了和毕小浪中午一起吃便当。
  秋天的井阳山很漂亮。无边无际的枫树,风吹过像红色的海。
  颜徊和季节微笑着走在毕小浪和秦钥的身后,中途看着毕小浪好几次想伸出手去牵身边的女生,最后都胆怯地缩回了拳头。颜徊微微地笑了。
  有一片树叶轻轻地掉在他的肩膀上。他低下头,风在那一瞬间穿越过透明的背景。
  天空无限蔚蓝,是寂寞,又美好的,十八岁的蓝天。
  中午的时候学生都在山顶的一个平台休息,所有人拿出便当在人工修出来的仿树墩的椅子桌子上坐下来。
仔细看就会发现,平时在学校里不怎么打招呼的男生女生,竟然微妙而自然地分了组。这几个人,和那几个人,微妙地在一起。年轻的脸像枫叶一样潮红。风吹过彼此的肩膀,呼吸是带着树叶味的遥远和懵懂。女生不小心粘在嘴角的饭粒,让男生咽了好几下唾沫,也没能拿出勇气伸手帮她抹掉。
  是这样,柔软的,单纯的,微微有些悲伤的青春啊。
  颜徊的便当有点天方夜谭。四个像抽屉一样大的便当盒被装得满满当当。毕小浪和季节瞪圆了眼睛,倒是颜徊自己没怎么当回事,用手撑着下巴,望着山下连绵成一片的红枫,感叹着说:“青春就是这样青涩而又甜蜜的旅程呢……”
  季节和毕小浪同时掉了筷子。
  “饶了我吧……”
  吃完饭之后,毕小浪提议玩国王大冒险。颜徊抬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其实心里早就看破了他那点浅薄的所谓的心计。看毕小浪被自己看得有点脸红,于是他也就顺水推舟地做了个人情,说:“好啊,抽到一起的人要互相亲一下哦。”
  四人牌局。亲吻游戏。
  第一把季节和秦钥抽到了,女生之间本来就亲昵,于是虽然季节抱着秦钥的脸蛋狠狠地亲了一大口,可是依然不会让人觉得过分,倒是季节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和秦钥并不是很熟。
  第二把的时候,毕小浪和秦钥抽到了一起。颜徊和季节笑眯眯地看着毕小浪,毕小浪反倒没了勇气。最后是秦钥主动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让游戏得以继续。那一瞬间,毕小浪迅速红起来的棱角分明的脸,在季节的瞳孔里定了格。像有一个隐身的摄影师,在那一瞬间按下了快门,焦距清晰地聚拢光线,在视网膜上凿出了痕迹。
  第三把的时候,是季节和颜徊。毕小浪格外起劲地起哄着,可是季节却变得不好意思了。虽然平时和这两个男生不分性别地打闹已经成了习惯,可是,要真的和他们亲吻,却突然变成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于是季节想要耍赖地混过去,颜徊也笑着摆着手抵赖。不过毕小浪哪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两人,于是一直叫着闹着,又习惯性地盘着长腿坐到了桌子上,装出一副可爱的神情:“可恶!人家很期待呢!嗯!”
  可是就在季节还在连连摆手企图蒙混的时候,时间突然像是定了格,眼前还是毕小浪装可爱的样子,而脸颊上却是嘴唇柔软的触感。男生锐利的气息骤然靠拢,让季节几乎失去平衡。被一双手环过肩膀,有胡茬微微摩擦着脸。脖子上有来自男生校服的铜扣冰凉的触觉。
  世界像是突然失去了光线。视网膜上突突地跳动着红色的亮点。
    
时间突然放慢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一切摇晃成慢镜头,毕小浪看着眼前亲吻着的两人突然哈哈大笑,可是随着两人的亲吻持续,那笑声就慢慢变得断续,继而微弱,然后听不到声音,只剩下那个笑容的轮廓凝固在嘴角。
  其实就连毕小浪自己也不明白,在那样一个瞬间,在秋风从头顶上横扫过互相恋爱着的人的时候,在看到瞪大了眼睛满脸通红的季节和闭着眼睛睫毛微微发抖的颜徊的时候,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会有那种情绪。
  会有那种,类似将一瓶叫做悲伤的颜料,打翻在另一瓶叫做幸福的颜料里。混合着颜色,微微地发酵着。
  那种情绪,是该叫做悲伤,还是叫做幸福呢?
  还是说,幸福到,甚至微微感觉到悲伤了呢?
  游戏在第四把结束。因为抽到的人是毕小浪和颜徊。无论两个女生怎么起哄,毕小浪就是不肯就范,张牙舞爪地挥着手说,不要啊:“两个大男人亲什么亲哪,少恶心啦。”
  颜徊笑了笑,把牌丢回去,摊了摊手,说:“那就不玩啰。”
  黄昏的时候起了比较大的风。每个人在风里都被吹得略微显得模糊。头发张牙舞爪飞来飞去。男生的白衬衣在风里被翻得哗啦哗啦响。
  空气里微微地出现像是旧电影中那些发霉的斑点。
  颜徊轻轻地哼着歌。季节躺在草地上,听得出还是那天晚上在教室里哼的那首歌曲。
  奇怪的是毕小浪也会唱。两个男生哼出了若有若无的和声,在渐渐昏黄的天色里,听起来无限地温柔。是特有的,年轻的男孩子独有的磁性。带着治愈师魔法般的声音。
  风声四下里出没,填满衬衣的缝隙。头顶的天空流云疾走。风把黄昏吹得无限漫长。
  “铅灰色的大海,是我们的大海,连接着暗藏的世界。”
  “那被唤做恋人的时间,嗯” ,“封存在一颗微小的星尘里,嗯,那是什么呢?”
  “嗯,那是什么呢。”
  ——嗯,那是什么呢?
    
  季节曾经在书上看过一句话,是说,我们曾经的爱情,有一段一定会失败,是我们单薄的青春里,一定需要有这样一段失败的感情,来教会我们更多的事情。
所以,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毕小浪,季节也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心情。
  脑海中还是圣诞节前他幸福的样子。在他家里的时候,他从书架上抽出厚厚的一沓彩色全铜版纸印刷的杂志。几乎都是他买的游戏攻略。在一起这么久了,季节自然也知道毕小浪是个游戏狂人,这些杂志每出一期他就必买,而且宝贝得像是银行存折一样,几乎碰也不要别人碰。
 季节看着他一本一本地从书架上抽出杂志,于是有点疑惑,“你要干吗?”
“卖掉呢,”拍了拍杂志上的灰尘,毕小浪回过头来,“这样装帧精美的书,似乎能卖个不错的价钱。”然后用手比画了一个胜利的表情,“哦也”。
  “上帝。你想干什么?”
  从凳子上跳下来,毕小浪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圣诞节快到了,我想买个……戒指……嗯,买个戒指送给秦钥,顺便也正式向她表白一下哈。可是钱不太够啊,虽然已经从上个月开始存钱了,不过,似乎还差一些呢。”
  毕小浪挠着头发,看着季节,突然问:“你有东西要卖么?要么你也卖点借给我好啦。我一定加利息还给你。”
  眼前的毕小浪笑容是那么的温暖,看得季节有点微微地眼睛发红。很多复杂的情绪在心脏的各个角落出没。以前,季节从来没有觉得毕小浪会是对女孩子这么用心的一个男生,印象里依然是那个在公车上口无遮拦的傻瓜一样的讨厌鬼。
  季节说:“那你向颜徊借啊,他应该有吧。”
  毕小浪敲了敲她的头,说:“别傻啦。哪有为了给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买戒指而去找另一个男人的啊。”
  季节翻了个白眼,“你不是老说我是男人么?”
  毕小浪低下头,眼睛对牢季节的脸,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摇了摇,语重心长地说:“季节,你不能因为自己的名字缩写是那个,而真的就以为自己有那个东西哦。”
  季节差点背过气去。
  眼前似乎还是那个抱着一堆杂志在自己身后大笑的毕小浪,可是呢,两条浓浓的眉毛已经皱在了一起。
  已经快要十点了。井池也渐渐安静了下来。白天喧闹的街道在晚上恢复了宁静。
  爬山虎在冬天已经全部枯萎了。剩下那些在夏天里蔓延了几乎一整条街的藤蔓依然贴在墙壁上。像是干涸的脉络。干枯的叶子被风不断地吹下来。在街道上被风赶着朝前打着滚。
  晚自习下课之后,季节乘车回家,顺道去颜徊家拿那本刚刚在晚自习的时候聊到的笠井步的画集《恋字宴》。结果刚跨进玄关换了鞋,颜徊的手机就响了,是毕小浪打来的。
  颜徊接起电话就问他:“你今天怎么没来上课?你已经消失一天了。”
  电话里的声音嗡嗡得像得了重感冒一样,也听不怎么清楚。
  于是颜徊也没多说,就说“我来找你吧” ,然后挂了电话。
  拿了画集后季节和颜徊出了门,朝着井池街的冰冰乐走过去。
  冬天的傍晚很冷。季节把帽子又往下拉了拉。
  爬山虎的叶子在脚边打滚。路灯照出两人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
  季节突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话。说人生就是一个重复的圆,你一定会重复曾经让你快乐的点,也一定会重复曾经让你悲伤的点。永无止境。
  毕小浪坐在家门口的石头凳子上,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腿朝前面伸着。看到颜徊和季节走过来,就抬了抬手,动了几下手指算是打过招呼。
  不知道为什么,颜徊突然觉得他很孤单。
  三个人并排坐下,路灯萤绿色的光从头顶上洒下来。
  “我今天……”毕小浪吸了下鼻子,像是感冒了,“去了杭州呢。”
  季节和颜徊都没有出声。只是陪着他一起发呆地望着街对面的长满爬山虎的墙壁。灯光里有很多的飞蛾。鳞片随翅膀四下扩散。
  是因为毕小浪知道她喜欢玩游戏RO,所以答应帮她买RO的周边玩具,她喜欢那个波利的抱枕他是知道的。可是在这里的活动时间却被他忘记了。后来去网上查到杭州今天还有最后一站,于是早上就乘火车过去了。可是却忘记了她要的是红色,买了个绿色的回来。
  脸上有微微冰凉的感觉,季节抬起头,似乎觉得下了雪。可是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天空中又没有雪花。
   “她很生气,她说我一点都不在乎她,她说我根本从来没认真地听过她说的话……可是,我真的只是忘记了……”
  刻意控制得很平静的声音,却还是让人听得出有些哽咽。
  风声在深夜的街道上空旷地回荡着。
  颜徊站起来,走到路中央,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抬起头望着路灯。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回过头来,望着他说:“忘了吧……我是说,你最好把这些忘了。”
毕小浪抬起头来,眼睛有点湿润的蓝色。他说:“你说,我怎么会是这么笨的一个人呢?我很难过的……是真的很难过的……觉得胸腔里乱糟糟的一团……”
  他刚说到动情的地方,就停住了,他带着一脸惊讶无法相信的表情望着街的对面,颜徊和季节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后就觉得这画面有点太震撼。
 因为街对面,一只猫扶着墙吐了……
 毕小浪一脸“我的上帝”的表情,说:“不至于吧!我说得有那么恶心么?”
  颜徊陪季节在街口的车站等着回家的末班车。
  晚上这条路上的车很少。偶尔过去一辆。灯光从两人安静的脸上扫过去。
  毕小浪的情绪在那只通了灵的猫的恶搞下似乎缓解了过来。所以很难得的在对他们说再见的时候又做出了他招牌式的“哦也”的手势。平日里看见他做这个手势和表情的时候都是被他气得几乎要炸掉,而今天,看着他能够满脸笑容地做出来,季节暗暗地呼出了一大口气。
  看着转身走进冰冰乐的毕小浪,季节在想,这样的男孩子,真的是天使吧。永远只记得快乐和幸福,永远都会忘记痛苦和悲伤,永远只记得别人的善良,从来不曾记住别人的残忍。而随着时光的打磨,这样的品质一定会像是宝石一样绽放越来越耀眼的光芒吧。到那个时候,会不会连靠近他身边,都会觉得自己不够美好呢。
  “季节,”颜徊突然说了话,可是并没有转过脸来,反倒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下去,“你还记得你高二捡到的那个抄了很多纳兰性德的词的笔记本吧。”
  “嗯……”
  高二的一节体育课,季节因为脚摔伤了而被送回教室休息,走过颜徊的桌子的时候发现地上掉了本黑色的笔记本。翻开来里面抄满了纳兰性德的词。漂亮的行楷。是看习惯了的颜徊的笔迹。那一节课季节都在看上面的词。这是季节第一次接触到纳兰性德的那些像是被忧伤浸泡透了的词。
  像是突然被打开了一扇大门,光线汹涌进来照亮了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季节一行一行地读过去,浑然不知窗外下起了暴雨,等到颜徊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冲回教室,她才抬起挂满泪水的脸,伸出手去把本子递给一头雾水的颜徊。
  “那个笔记本……怎么了?”季节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事情。如果不是他说起,她几乎要忘掉了。
  “其实那个笔记本,是小浪的。”
  “哈?”
  “你看到的那些漂亮的行楷,也是他写的,只是你并不觉得他会是一个喜欢纳兰性德那样忧伤的词的人吧,所以下意识地认为是我的……”
  “其实所有人眼中的小浪,应该都是那个记性很差,玩世不恭,成绩马马虎虎,喜欢逗女生的人吧。只是我从小就和他一起长大,五岁和他一起上幼儿园,看着他爸爸从他家里面离开,看着他追着跑出门摔倒在街上大哭,然后看着他一天一点自闭到几乎不说话,再一天一点打开内心变成一个像是傻瓜一样简单而幸福的大男生。在我的眼中,这几乎是一件要用伟大来形容的事情呢。他尝试着和别的小孩打招呼,尝试着和别人一起玩,尝试着去了解女生喜欢什么东西,尝试着去看很多冷笑话。然后一天一天地,变成了那个学校里最受欢迎的人。”
  “他曾经在我生日的时候对我说,希望我和他一样……只记得幸福,不记得难过。”
  颜徊转过脸来,表情微微有些严肃。
  “在我心里,小浪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
  窗外有很轻很轻的风,把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吹得缓慢移动。
  季节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有点冷,于是起床拿了条毯子铺在床上。
  心里反复地出没着颜徊那些话,像是一个催眠师一样反复在耳边重复。特别是那一句“你别看他可以笑着对我们说哦也,其实他回到家,躲进被子,一定会哭红眼睛。”
  那一句话像是魔咒一样缠绕在季节心里。
  四下安静得几乎没有声音。所有躲藏在灌木草丛中的虫子也被寒冷逼进了土壤深处温暖的洞穴。
  这样的冬天。
  这样的冬天,也应该快要结束了吧?
    北方的冬天到得很早。南方似乎还是秋天的样子,而北方已经开始出现积满雪花的那种黑色的厚厚的云,低低地浮在天空下面。昏黑色的天空,让人提不起情绪。
  季节坐在颜徊的自行车后面。风吹进她的脖子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冬天真的到了。抬起头看着颜徊的背影,似乎又宽阔了一些。看不到脸,只看得到下巴锐利的边缘,消失在外套的领口里。
  季节把头靠在他的背上,闭上眼睛。
  这是进入大学的第一个冬天。
整个校园满地都是凋落的梧桐树叶。
  学校的图书馆号称全亚洲最大的图书馆。季节喜欢二楼古典文学阅览室的那一排长长的几乎要看不到尽头的木头长椅。
  很多时候,她都坐在靠近窗边的那个位置上看书。那本纳兰性德的词笺注一直都是她在 借,怎么看都看不厌。借书卡上也写了长长的一排“季节”。
阳光从高大的窗户玻璃上凿进来。照到眼皮上,几乎耀花了眼。这样明亮的白光,皮肤上灼热的温度,几乎要让人觉得是夏天了。
  几乎……像是夏天了呢。
  半年前的夏天。她和颜徊从松山一中毕业,考进这所全中国所有的学生都想进的大学。这是值得喜悦的事情,可是两个人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毕小浪没有参加高考,成绩太差,需要重读一年。
  倒不是因为对秦钥的告白失败而让他荒废了学业。因为小浪是个很乐观而开朗的人。在难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小浪竟然渐渐地忘记了悲伤。像是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一个女孩子重重地在他心上划下痕迹。
  只是,似乎忘性太大,连带着英文单词,连带着化学方程式,连带着正弦定理都一概忘记了。这让季节和颜徊在高三最后的日子里几乎搞大了脑袋。
  可是颜徊也明白,每天晚上自己关掉灯睡觉的时候,探出头去,依然看得到小浪家的台灯亮着。虽然江红花总是鼓励他说考不上大学又不代表人生就没了希望,依然可以做一个又帅又聪明的冰沙王子,而且小浪也总是哈哈大笑着说江红花你真可爱!
  可是——
  颜徊看到过在实验楼楼顶的那些粗粗的包着锡纸的银白色管道间,小浪把刚刚发下来的数学试卷折成了无数小小的纸飞机。他傻傻地看着那些飞机在风里越飞越远。表情被落日映照出悲伤的轮廓。
  颜徊觉得心里很痛。
  三个人都没有参加毕业典礼。他们脱掉穿了整整三年的制服,在电动城里玩了一个通宵。
  在天光大亮的时候,小浪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熬夜还是因为什么,变得很红很红。
  他说:“你们先去大学踩点,然后等我来会师哦!”
  日出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出青春美好的轮廓。
  太阳慢慢落下去了。不知不觉又在图书馆里打发掉了一个冗长的下午。季节从桌子上爬起来,揉揉睡得涩涩的眼睛,发现周围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窗外的落日像是在天空里打散了的蛋黄。
  季节微微有些想起半年前的夏天,火车站的站台上毕小浪送自己和颜徊离开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落日。像是世界末日一样的悲伤的颜色。
  那天毕小浪突然说:“所谓的毕业,就是从彼此的身上硬生生地抽走三年么?”
  他很少讲这样酸的话,本来想嘲笑他的自己,看到他认真而略显悲伤的表情,那些轻松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毕小浪把包递给季节,然后念了句纳兰性德的词:“人生若只如初见……”
  然后他皱了皱眉毛,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然后表情却莫名地变得有些焦虑。
  季节忍不住念了下一句:“何事秋风……”可是刚念了一半,就被毕小浪粗暴地打断了。
  “我记得!不用你帮忙!”没来由的脾气,似乎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于是声音低下去,“我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的白痴。”
  然后他抱了抱颜徊,转身离开了站台。季节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看到他抬手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季节飞快地眨着发酸的眼睛,像是按动快门一般地,咔,咔,咔地记录着这个像是世界末日般的黄昏里毕小浪的背影。心里的潮水漫成一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然后。毕小浪就消失了。不但季节找不到他,连颜徊都找不到他了。
  打电话永远关机。写信到学校里去却被退回来,信封上注明查无此人。打电话给以前的班主任却被告知他好几个月前已经退学了。
  就像是凭空地少掉了这样的一个人,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像是夏天落在发烫地面上的雨水,瞬间蒸发了痕迹。
  以至于季节在大学的圣诞PARTY上都要拿着红酒杯下意识地对着天想要敬毕小浪一杯。等反应过来这个举动太过触霉头,才慌乱地在木头桌子上用力地敲了三下。
  像是在心里敲出的空荡荡的回音。咚。咚。咚。
终于等到放寒假的时候,下了火车刚刚把行李放回到自己家里,颜徊匆忙地洗了把脸,不顾母亲在身后大叫着“吃饭”,就匆匆的朝着井池街街尾的冰冰乐跑过去。
    当季节也从家里朝冰冰乐跑过去的时候,她先是看到了坐在大门看天的颜徊。然后再看到了颜徊身后热闹的店铺。可是店铺里却不是挤成一团的对着冰沙王子的脸红的少女,而是坐在在桌子面前伸着手,安静的做着指甲彩绘爱漂亮的女生。
      这里已经不是冰冰乐了,这里是做指甲彩绘的地方。门口的招牌上写着:NAILS’PARTY。
      井池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有着最时尚的玩意儿和最时尚的年轻女生和英俊男生。
      依然制造着这个城市里一季又一季的流行。
      两边的围墙依然长满了爬山虎。在冬天里依然掉光了叶子,剩下甘苦般的脉络,交错着分割每一块灰色的转。
      季节和颜徊沿着街道往回走。两人都没有说话。脚边是被风吹着往前滚的打卷儿的叶子。
像是时光都倒流回来,只是身边少了那个把双手交叉在脑后,用怪异腔调说这“哦也”的人。


     听到对面走来的人发出轻微的“啊——”的一声,季节才像是从梦中醒来过般的抬起头,然后用力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对面的人提着刚从超市买回来的两大袋东西,停下了脚步。
    眼睛微微的有些湿润。

     三个人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风在身边四下出没。
     虽然彼此都很熟悉,可是这样的组合也一直让过往的学生微微侧目。
     江红花坐在两个年轻人的中间,本来显得年轻的面容,在身边两张更年轻的面容下,被衬托出了苍老。
     “阿姨,”颜徊张了张口,“小浪呢?你们搬走了么?”
     “嗯,搬走了,”江红花从口袋里拿了一大把糖,塞到颜徊和季节手里,“小浪也退学了,因为……念的也很辛苦呢。
      “小浪现在在哪儿?家里这儿远么?”颜徊隐约的觉得小浪也许出国了。没有任何理由的这样想着,却越发坚定着这个想法。于是心脏微微的痛起来。
      “啊,没有搬多远呢,”江红花的笑容在落日里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悲伤,“就在结尾的最末尾那里,只是换了家店铺,他现在应该也在店里呢,小浪还是很受女孩子欢迎呢。”

     捏紧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了。心理那些本来越来越响的警报像是被风吹散在空气里。
      “是么?”颜徊呼了口气。笑容由浅到深的在脸上扩散开来。
     季节按住自己的胸口,起伏的呼吸还未平息,她知道自己快要哭了。
     像是突然到来的巨大的喜悦,迅速而锐利的射穿了胸膛。
     颜徊拉起季节,然后对江红花说了声再见,就朝着街尾跑过去。
     可是却在身后传来的话音里,僵硬地停住了脚步——
      “你们别去了。小浪……已经不认识你们了……”

     一定有什么东西搞错了。弄混了。误解了。扭曲了。像是被人恶意的涂抹上了厚厚的黑色的墨迹。
     一定有什么东西是所有人不知道的。从未觉察的。轻松忽略的。像是被我们粗心忘记掉的约会。
     是那些在眼皮底下匆忙消失的夏天么?还是迟迟不肯离开的冬季呢?


     时光倒流回高一刚刚开学的夏天。
     体育课上毕小浪被一只横空飞过操场的足球砸到了脑袋。当时哇啦哇啦倒地,不过只是头晕目眩了一下然后也没什么事。倒是江红花非常非常的紧张,硬拉着大叫着“大惊小怪”的毕小浪去了医院。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毕小浪依然轻松的玩着篮球走在井池的街道上。只是跟在他身后的江红花手里紧捏着诊断书。汗水打湿了一整片后背。
      ——功能性记忆细胞丧失症,病情缓慢持续恶化,记忆力逐渐衰退,记忆细胞逐渐死亡。暂时没有治愈的方法。
     暂时没有治愈的方法。
     每天醒来,每天醒来,逐渐得失去曾经的记忆。十年前的。五年前的。一年前的……
     到最后只会记得半年前、一个月前、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情。
     如果不是意外被球砸到。也许谁都不会想到要带他去做一次脑部监察。如果一直没有检查,也许谁都只是觉得,他仅仅是个粗心大意的男生。

     并不是他忘记了开学的时间。只是他病了。
     并不是他忘记了前一天刚刚看过的历史复习资料。只是他病了。
并不是他忘记了秦钥喜欢的是红色的抱枕而买错了绿色的抱枕。只是他病了。
     并不是他那么快就走出了失恋的阴影,那么快就忘记了他喜欢的女生。只是他病了。
     并不是他忘记了那些英文单词那些数学公式那些化学符号。只是他病了。
     并不是他忘记了纳蓝性德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只是他病了。
      阳光从云里裂开来,照射进颜徊的眼睛,刺得流出了眼泪。

     并不是他忘记了曾经陪伴了他十五年的自己。
     只是他病了。

     冰冰乐在冬天里生意依然很红火。这多亏了毕小浪这个不折不扣的冰沙王子。
     半年过去了,脸上的轮廓日渐锐利起来。当初的美少年渐渐显露出更加显耀的锋芒。身上有着十九岁介于男孩和男人间独特的吸引力。
     这也是冰冰乐在大冬天能吸引到这么多人来喝冷饮的主要原因。  
     他依然像三年前一样微笑着眯起眼睛,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说着欢迎光临。
     依然弯下腰对所有脸红的女生说请慢用。
颜徊和季节站在冰冰乐的门口,看着这一切像电影一样被复制剪辑,播放,重倒,循坏。心脏像一张摊平的纸被揉成一团。

     毕小浪看到站在门口的这两个男女生微微觉得有些印象,只是摸了摸后脑勺依然没有想起来。在开口问了他们要什么之后,那个男生说:“一碗红豆什果冰但不要红豆,多加桂圆多加糖。”
     那种熟悉的感觉更加明显起来,只是依然没有头绪。
    “带走么?还是堂食?”毕小浪微微笑着。
    “带走。”颜徊也笑着。像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只要毕小浪笑了,他也会跟着笑了。

     回到电力面,毕小浪做到一个喝着“我喜欢你”的女生旁边,用胳臂肘撞了撞她,说:“喂,你看马路对面坐着喝东西的那个男生和那个女生,是不是明星啊?”
    女生低下头,“那个纳省还是蛮好看的啦,可是哪有那么夸张,不是明星啦。”
    “是么,”毕小浪微微皱起眉头,“我怎么好像觉得在电视上看到过他呢?”
    然后也没再纠缠下去,转身逗着身边这个脸红得像苹果一样的女孩,“你是第一次来吧,以后要常来哦!”
   “讨厌啦,”女孩做出不高兴的表情,“人家已经来了好几个星期了!”
   “啊啊,”双手合起来,“对不起!下次请你喝东西!”
那个声音再说:  
      别再悲伤了。这些悲伤,很快就会忘记的。
     再然后,看到对面的那个熟悉的人,像电影中慢镜头一般,微笑着摆出了“哦也”的姿势。
     季节捂住嘴,牙齿在手指上咬出深深的痕迹,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

     天空迅速黑了下去。路灯还没有亮起。毕小浪拉下了铁门,消失在门的后面。
     咣当一声,像是隔断了另一个世界。
     光纤在整条井池街上迅速消失。两个人已经互相看不清楚表情。
     渐渐暗淡下去的光线,相继了这个,日渐失去颜色的世界。

      ——季节,其实你一直都喜欢这小浪的吧。
      ——嗯……
      ——其实,我也一直,喜欢着。
      ——……真的假的?
      ——真的……虽然和你不一样的喜欢……可是,十五年来,都在用力地,。没有间断过地,一天比一天地,喜欢着呢……只是现在,就连是我,也被他向抛垃圾一样完全抛出了他的世界呢……

     然后,路灯在此时开始亮起。
     一盏接一盏的从远处的街头朝着街尾亮过来,沿路一段一段照亮了夜色中的井池。光线一步一步地从街头传递向街尾。像是被吞没的世界,重新在黑暗里一点一点显影出轮廓。
     当最后一盏路灯在他们背后亮起的时候,季节回过头去,看到颜徊抬起手,遮住了哭红的眼眶

      END——


 


  最后修改于 2011-05-15 09:09    阅读(?)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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